20年过去了,1997年还是那么让人怀念。
那一年,香港回归了,大众还在使用一个叫BB机的通讯工具。
那一年,香港最流行的电影是《古惑仔》,大街小巷都在传唱一首叫《心太软》的歌。
有太多热闹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年,包括这场悄然发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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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潘提着砍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钟指向晚间十点一刻,他对我说:“肥佬,我带你去吃肉。”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五行缺肉,所以要取一个壮一点的名字才会富贵好命。
一九九七年我和小潘一起十八岁,在一所自考大学念大一。
而此刻他光着膀子贴了一个大老虎的文身,然后套上一件亮澄澄的二手皮衣。
一九九七年最流行的电影应该就是香港的《古惑仔》了。而刚进入自考大学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按照区域分了帮派,每个地区都会成立一个叫做同乡会的组织。
如果有什么事情,同乡会帮同学们解决,一个月交三十元,还会送一顿水煮活鱼。
而小潘就是厦门华南片区的老大,十点一刻,小潘接到了个电话说今晚要打架。
小潘压低声音回了句“知道了”,然后找了把雨伞递给我。
小潘说:“伞是打架最好用的兵器,如果有人要来砍你,伞一撑开,三百六十度转圈,身体一圈圈自转,稳住重心,速度飞快,你会感觉到强风徐徐推出。然后你记得大叫救命,我就会来救你。”
我们上了一辆巴士,在巴士上他安慰我说:“肥佬,你放心,大多数的架是一点儿也打不起来的。”
巴士摇摇晃晃,而后喇叭里播放着歌,小潘一手揽着我,我们唱起了任贤齐的《心太软》。目的地是一个广场,抵达广场后,我们华南片区的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华北片区的也来了六七个。
人还没凑齐,大家都蹲坐在石阶上,分两边,广场的电视屏幕播放着拳击比赛,今晚对战的选手是泰森和霍力菲尔德。
事情的起因是二人有天在游戏机厅打《拳皇1997》。
打了一半的时候,单手打游戏的男青年突然把左脚丫抬了起来,施了个大招,赢了。
其实这个单手打游戏的男青年用这一招在游戏机店骗了非常多硬币。
十一点的广场上,双方各十几个人站了起来,肇事的二人站在中间,骂骂咧咧了一会儿。
小潘冲在最前面,手里提着砍刀,挥了几下,我站在最尾巴。
此时天空下起了绵绵小雨,而电视屏幕上泰森一口咬下了霍力菲尔德的耳朵。所有人都朝着屏幕的方向看了过去,好像忘记了要发生什么事。其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通常这个时候都会有个和事佬站了出来,这个人在华南片区和华北片区都有熟人,他口袋里往往会放好几包烟,左边分一轮。
和事佬左右打趣,他勾着小潘的肩,指了指我说:“你这兄弟很有前途,打架带伞,有备无患。”
到了凌晨,和事佬一看表,说了句“散了吧”,这场架就散了。
肇事人会找一个小饭馆,买两包好烟,点一桌菜请大家吃。
小潘举起了一杯酒,“活着最重要就是开心,你们好好游戏人生,有什么事老大我会帮你们摆平。”
大伙儿耳朵上勾着一支烟,左手上拿着一支烟举起酒杯,右手仍不忘记夹菜。小潘把最后一块荔枝肉连着汁放在我的碗里。
小潘是个很有理想的青年,他跟了个皮包公司老板,卖VCD机的,小潘负责招聘业务员。
每天早晨,小潘会换上一套灰色的西装,打好领带,然后等业务员来面试。
大厅里挂着一张步步高VCD的海报,海报上李连杰穿着白色八卦衣,隐藏在云里雾里。
小潘掏出一片VCD来,用小刀划得乱七八糟,然后放进播放机内。
“强力纠错!”小潘叫了句,在场的业务员看着电视上流畅播放的《蜜桃成熟时》,纷纷表示震惊。
“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五年后,VCD会走出国门,成为世界第一。”
小潘双手插在裤袋内走来走去,“别看我才十八岁,我已经买了房子,还有个小弟。”
他指了指我,我点了点头,“大家都这么年轻,我们一起好好努力!”
我当然有在好好努力,不过不是卖VCD机,而是去打麻将。
准确地说我是帮房东打麻将,房东和我签租约的时候瞄了一眼我的生辰八字,
于是房东请我帮他打麻将,输了算他的,赢了我抽百分十。
一桌除了我外有三位阿姨,房东和大家介绍我,说我是他的表弟。
其实打麻将要赢很容易,只要记住一个窍门就可以了:作弊。
每到我有大牌的时候,房东左右绕了一圈,然后轻咳一声,我就知道这把牌我有戏。
彩色电视机滚动播放着许多新闻,例如泰国实行浮动汇率制,专家预测会有一次小规模的亚洲金融危机。
例如苹果电脑因为卖不出去,所以宣布和微软战略合作。
顺风顺水地打了两天牌,到了第三天,我的对家忽然坐上来个女孩。
长得白白嫩嫩,一头小卷发,嘴角有一颗痣,看上去很有妖气。
一位阿姨介绍说,这个女孩是她远房表妹,名叫姚一一。
“胡了。”只有在每次胡牌的时候,姚一一才会开怀大笑。
况且我麻将真的打得还可以,拆了八条七万的丢过去,那天晚上,姚一一笑到脸抽筋。
走的时候房东对我说:“肥佬,从此你不再是我亲戚。”
“其实你不是他表弟,我也不是谁的亲戚,只是我们都很年轻,使唤起来很便宜。”
她说,“双手搂紧我。”我一抱,摸到了她的肚子上的腹肌。
摩托车以不缓不慢的速度在城市里穿行,各个商铺都插着五星红旗,1997,香港回归在即。
空气中有一阵茉莉花的香气,有很多蓝色的公用电话亭,排着队等候的人时不时看着手里的摩托罗拉BB机。
姚一一领我去了一间叫做PASSBY的咖啡馆,在半山腰上,要了一包骆驼香烟,两杯青岛啤酒。
咖啡馆的每个座位上方都开了一扇玻璃窗户,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夜空中的星星。
我会分不清究竟是灯光亮了一下还是星光闪烁了一下,暗涌中烙下痕迹。
桌面上摆了一杯冰块,姚一一伸手抓了一粒放在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她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安静地思考人生。”
她很早就出来工作,在一间健身房教拉丁舞,每天要跳三场舞六个小时,赚二千,花五百存一千五。
“你们在念书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赚钱,你们念四年我赚四年,我要很有钱。”
吉尔维尼是法国的一个小镇,画家莫奈曾经在那里度过余生。
我刚好在一本书上看过这个叫吉尔维尼的小镇,当姚一一说起那里的时候,我们四目相接,瞬间迸发的热情让时光静止而美丽。咖啡馆内传来奥黛丽赫本演唱的《月亮河》。
从那天起,姚一一只穿嫩黄色的衣服,嫩黄色的T袖,嫩黄色的衬衫。
我们会在一天里见上三四次,比如她跳舞中间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比如一起吃午餐、晚餐,凌晨三四点去逛马路。
时光就是这样,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在一人身上浪费完,不在一起一秒都觉得心慌慌。
不过大多数时候姚一一上班很累,我看得出,只要一坐下来,她躺在我的双腿中,七秒钟就能睡着。
这个三轮车夫每天会在楼下等他,一看见小潘,三轮车夫会摇一摇车铃。
有天小潘说要请我吃鱼,他坐在三轮车上,跷着二郎腿,对我招了招手,说:“肥佬,你上来。”
三轮车沿着城市悠悠穿行,阳光明媚,小潘指了指左侧的玉兰树说:“都长这么高啦?”
我知道小潘刚刚辞去了步步高代理VCD机的工作,也在学校挂了科。我问小潘为什么。
小潘回答:“好端端的有三条路摆在我的面前,念书,工作,做生意,我选择了做生意。“
“肥佬,我现在手下有八十多个兄弟了,我想我们不能同住在一起了。”
小潘没有看我,轻轻吐出了那几个字,“你放心,房租我已经帮你交到了1998。”
突然路边有个孕妇在嗷嗷大叫,看样子好像是快要生了。
小潘拉我下车,让车夫送孕妇去了医院,有个小孩要生于1997。
小潘双手插在裤袋里,“你知道吗,我爸爸有肾病,如果有钱,我想给他换一个肾。”
“我不知道念书念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念完告诉我?”
小潘说吃完鱼还要去砍人,如果砍得好,那他将来的人生就没有问题。
我慌忙想去便利店买一把伞,小潘按住我的手说,“这次不一样,我以后都不想连累你。到达鱼庄,小潘点了一条足五斤的水煮活鱼,盆子端上来
下面垫着几张报纸,写着“中英香港交接仪式在港隆重举行”。
小潘不断地给我夹鱼肉,对我说:“多吃点,多吃点。”
五斤的鱼就剩下了两口汤,小潘掏出一支烟,抽了一半把剩下的递给我,我握在手里没抽。
“肥佬,我们过去看金庸武侠小说,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吗?”他问。
“也许是轻功,只有跑得越远,才能活得更长。”我回答。
“错。”他把烟突突吐出了几个圈儿,“最厉害的武功是卑鄙。”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小潘没带伞,两拨儿人约在广场上打架,
但是小潘偷偷报了警。这七十人全被抓了,小潘溜了,跳上了他的专用三轮车。
三轮车在雨中快速行驶至蓝色的电话亭,小潘打了一个电话,
让他剩下的六十多兄弟陪他攻到走私村里,以绝对的胜率取得了盗版VCD的代理。
随后他打了个电话给我,“肥佬,你出去避一避,我怕有人会对你不利。”
电话那头,小潘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请你吃过鱼。”
挂了电话,传呼机里传来一条讯息,姚一一说:“我想见你。”
我拨通电话过去,告诉她我可能出了点事,要找个地方躲几天,沉默了很久,姚一一回了句:“来我家吧。”
姚一一站在门口等我,穿了件嫩黄色的睡衣,屋内亮着暖黄色的灯。
走进屋内,铺砌着高档大理石,坐在厅内的雕花暗红色真皮沙发上,
“他,一个月只会来三四次。”姚一一抓起了一粒冰块,在嘴中咬得嘎嘣嘎嘣。
“我不要他的钱。”姚一一的眉头微微皱在一起,“他会带我去打麻将,输了算他的,赢了一人一半。”
随后姚一一看着我,“所以每次只要一胡牌,我就会笑得特别开心。”
迷迷糊糊中姚一一搂着我,我想要推开但又留恋不放手。
嗡嗡的脑中飞速闪烁着各式各样的梦境,那梦似乎只要一秒就清醒,但又一秒恨不得进入下个梦中。
半昏半醒间,我突然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为我离开这里?”
姚一一没有说话,她开始亲吻我,而后除去嫩黄色的睡衣,用滚烫身体的温度传递不确定的讯息。
我也开始脱衣服,但每个动作来回多次,例如衣服脱了一半,卡在那,不知道要不要继续。
二人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我大口喘息气,用嘴唇将她深深吻着,我说:“我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女孩。”
我回到家,房内的东西搬得七零八落,墙上的步步高海报已被撕下大半,只剩下了一句广告语:说到不如做到。
例如一伙人赤膊喝着酒打着扑克,例如小潘站在镜子前为自己又贴上了一条青龙的文身。
我曾经问过小潘,你这么喜欢文身为什么不去文一个?那日他回头看我说:“其实,我挺喜欢念书的。”
又例如他举着刀在房中挥舞晨练,或者穿着便宜的西装对着一群业务员规划宏图大计。
看着上面有一个叫做安妮宝贝的作者的文章,和满屏都是王小波去世的悼念。
小潘有来找过我几次,他没有上来,而是在楼下朝住处看了看,
每当夜深人静,我会下楼开始跑步,沿着这个城市一直跑一直跑,但终点都只有一个,就是姚一一家。
她拉开门,我进去。然后我们会在客厅里坐一会儿,不言不语,忽然就开始拥抱。
一个人蒙面站在街头,路人丢一元钱,可以和蒙面人拥抱三分钟。
而记刻时间最好的方式就是新闻,新闻上说英国王妃戴安娜车祸离世。
新闻上说台湾歌手张雨生去世。用一个日期让每个过去都有名有姓。
我们仅保持有愁必报的关系,很多次我会挣扎地想对姚一一说出“我可以”,但心里始终烙下了那个“我介意”。
突然有一天,姚一一的门外传来汽车的发动机声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慌乱之中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朝里屋跑,然后躲在了一张床的床底。
双手贴着地面,不敢发出一点儿气息,静得可以听见时钟滴答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姚一一跪在地上,看着床下的我,她说:“肥佬,你出来。”
姚一一也钻进了床底,躺在我的身边,二人将手握在一起,
她开始说话:“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穿嫩黄色的衣服给你看?因为有个算命的告诉我,有人爱上我的那天,世界会是黄色的。”
“但爱情只是爱情,我不想再跳舞了,那真的好累。”她叹了口气。
“不要问我可不可以,愿不愿意,你又可不可以,愿不愿意。”那声音像是自己和自己谈心。
“如果没有那些过去,或者我们会谈一场很棒的恋爱。”姚一一说完了最后一句。
时光无声过去,有日回家的时候,楼下停着辆三轮车,车夫就是原先接送小潘的车夫。
一路上车夫聊起了他的生活,闲来无事就回家看步步高VCD,强力纠错,而且小潘送了他满满一屋子的好片。
三轮车抵达一个大饭店,门口站着一对夫妻,手里抱着一个男婴。
先生双手用力握住我手说:“小兄弟,谢谢你那天把车让给了我老婆。”
转眼,我看见了小潘,他穿着西装,双手插在口袋里,夕阳下最后一缕光照在他的面庞。
百日宴的酒桌上,小潘分了一支烟给我,“肥佬,最近好吗?”
我说还可以,最近我开始在网上写文章了,还收到了一个影视制作公司的约稿,让我写一个剧本。
故事说的是两个小和尚在乌龙院发生的事,比如他们要去山上挑水啊、练武功啊、烤地瓜啊……
“噗呲——”我话还没说话,小潘没忍住笑了出来,手里的烟在半空中抖啊抖的。
我也笑了,那天晚上我们笑了很久。而后小潘一本正经地说道:“肥佬,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编剧?”
分别后我在城市里行走,路过PASSBY咖啡馆,要了一杯冰块咬得嘎嘣嘎嘣。
继续走,看见棋牌室有人在打麻将,路上很多白色的摩托车,还有蓝色的电话亭。
有一个流浪歌手坐在地上,用吉他弹奏着《诺言来之不易》。
圣诞将至,我看见了在匡威专柜的橱窗里的海报明星,是徐静蕾和苏有朋。
所有的讯息互不相连,又仿佛统统都在提示着我,我还挂念着姚一一。
买了那双复古鞋,我拎着跑去姚一一家里,我努力练习着台词,想要让接下来发生的每个片段都不留遗憾。
姚一一坐在地上,身上套了件皱巴巴的睡衣,她脸上的妆就像个花猫一样,两眼无神呆呆盯着顶上的水晶吊灯。
一看见我,她扑了上来,就像是用尽所有力气将我锁进她的身体。
“我被睡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五指陷入我的后背。
内心就像是住着一个暴徒,顷刻间释放而出,我用脚用拳头砸烂这屋里的所有东西,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哀嚎着,狼狈着,想要去找到那个人。
姚一一一手拉着我说:“你别去了,明天我就会搬出这里。”
她的手中捏着一张五万元的支票,断续的停顿中,揪着眉,紧闭着眼,冒出的话难以下咽:“我要去吉尔维尼。”
第二日姚一一带着行李住进了酒店,这段时间她要办理出国的签证,她对我说:“我们能不能暂时别见面?”
“你的出现和他的离去对我来说是在同一个记忆点,如果想要删除一段记忆,那必须让好的坏的统统归零。”
我会在每天早晨、中午、晚上买些吃的东西,放在她住的房间门口,而后轻叩三声门,默默离去。
“机主问你,吃饭了没有?”寻呼台的接线员在电话里传达姚一一的口讯。
“告诉机主,少吃点冰块。”我将想说的话告诉寻呼台的接线员。
讯息不会马上传达,可能需要一分钟,五分钟,而我每天窝在家里,握着传呼机静默等待留言。
“机主让我告诉你,签证的手续办好了,她后天就走。”
晚间八点,我去了电影院,在压压一片的人海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姚一一。
半个月不见,她的气色好了不少,穿了一件嫩黄色的风雪衣,
戴着一顶酒红色的贝雷帽,而后冲我笑了一下,“肥佬,你看我这样,像不像是个画家?”
姚一一张开手拥抱着我,鼻子用力吸着我身上的气味,就像是在记录熟悉。
有时候人生就像是一场正在上映的电影,你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时间只会以固定的速度朝前而行,无法转弯后退。
当屏幕上那艘铁达尼号巨轮撞上冰山开始下沉,姚一一起身说要出去一下,她没有告别,直至散场也没有回来。
• END •
你点的每一个“在看”
我都认真的当成了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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