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这个人间了

一个小女孩骑在一匹比她还高的骏马上，眉头紧锁，熟练地扬起长鞭驱赶着牛群。

很快，她发现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陌生男人在对着她拍照。

小女孩的眉头愈发皱了，她酷酷地向男人喊道：

“不要靠近拍照，别过来。”

那是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个秋天，蒙古草原天气晴朗。

他们的故事也从此开始——

《蒙古草原，天气晴》

小女孩名叫普洁（puujee），蒙语意为“星期四出生的天之骄女”。

而那个男人是日本探险家关野吉晴，在追溯人类起源的途中偶遇了普洁。

那年，普洁只有6岁。

小小的她长得也就羊羔那么高，就已经能够独自照料着家中比她还要高大的牲畜。

得空的时候，她还要帮家里拾柴、刷锅。

这些对普洁来说似乎早已经是家常便饭。

可能干如她，有时也会遇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

暴风雪来袭，普洁害怕牛群受冻想要盖住牛棚。

但家里并没有大人可以帮她。

她的父亲去首都乌兰巴托工作了，至今杳无音讯。

而母亲一人外出寻找被盗马贼偷走的马匹，还未回来。

如今家里只有68岁的外婆、80岁的外公以及还在牙牙学语的2岁小表弟巴萨。

过早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让普洁的身上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成熟。

她看似潇洒冷酷，内心又无比敏感细腻。

每次出去放牛的时候，普洁都会眺望远方，等待着远行的妈妈回来。

她从不曾在镜头面前流露太多的情绪。

直到那一天，普洁一蹦三跳，难掩激动的心情。

她的妈妈，终于回来了。

在整整一个月的寻马之路中，普洁的妈妈爱登奇美，几乎走遍了她能到达的草原的每个角落。

没有衣物，没有落脚处，夜里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前来拜访的荒野问她，外面没有毯子不冷吗？

爱登奇美笑了笑，冷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这淡淡的一笑中，不知包含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

可尽管如此，普洁家丢失的马匹依旧没有找回来。

没有马匹，他们就没法在风雪来临之前搬迁到冬牧场。

外婆只能寄希望于家里破旧的收音机能够带给他们外界的信息。

可连这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也因为零件老旧没办法使用。

这个冬天对于普洁家来说无疑是难熬的。

好在一家人都在一起，再难再苦总能挺过去。

普洁妈妈对镜头说，她还会继续去找马。

临别之际，荒野为这坚强又温暖的一家子拍摄了全家福。

镜头里，每个人的笑容都是那样灿烂。

为表感谢，普洁的妈妈精挑细选了一匹黑白花马作为赠礼。

这或许是他们所能拿出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后来关野得知，那匹马原本是普洁所骑。

他询问普洁，想要什么礼物。

普洁害羞地说，想要打电玩。

关野对普洁许下约定，来年春天的时候，他会给她带来一台任天堂的游戏机作为回礼。

外婆苏伦还不忘开心地对关野说，明年春天是小羊出生季节。

她的笑容里都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过年的时候，关野收到了普洁的妈妈寄来的信件。

信上这样写道——

“我们都很好，有没有安然返回日本呢？

我们今年冬天过得很开心。

天气虽然冷，你的黑白花马却安然度过。我们还没找到失窃的马，普洁今年要上学了，她对你念念不忘。

又是新的一年，祝你和你的亲友都健康快乐。

下次再见咯，珍重。”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很快就到了荒野和普洁一家约定“再见”的日子。

第二年春天，荒野如约回到了蒙古草原。

他在集市上特意给普洁买了一台简单的游戏机。

不是任天堂，因为关野害怕这会对普洁带来不好的影响

在熟悉的蒙古包前，关野和普洁再一次相遇了。

普洁的头上戴着大红色的发箍，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

关野询问她爸妈去哪里了，普洁避开了问题，只说外婆去跟舅舅放羊了。

关野又去问了普洁的舅舅，舅舅回答她妈妈进城去了。

直到外婆回来，关野小心翼翼地再次问道，“普洁母亲是进城了吗？”

外婆脸上酸涩一笑，压低声音告诉了他真相：

“她死了，不在人间了。”

关野闻言，满眼都是错愕。

他不敢相信，前不久还给他写信说一切安好的朋友，如今已经阴阳两隔，只留下一张小小的遗像。

外婆告诉关野，普洁的母亲是从马上落下来摔死的。

一开始只是背痛，她尚且还能忍耐。

后来疼痛加剧，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

外婆叫了救护车。

可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一连三天，救护车始终没来。

后来终于到了医院，普洁妈妈又因为没有钱和保险被医院拒之门外。

她死的时候，年仅33岁。

母亲去世后，普洁几乎每天都在哭，不肯离开外婆身边，直到舅舅回来才有所好转。

或许她是害怕，外婆也会像妈妈一样突然离开她。

蒙古有一个习俗，子女三年内都不能给亲人扫墓。因为子女一哭就会成泪海，父母就无法顺利走完黄泉路。

普洁没办法去看望母亲。

欣慰的是，关野给普洁带来了已经装订成册的照片。

照片里是他们一家五口笑得是那样灿烂。

可如今，这样美好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了。

普洁一直有一个愿望——

她想要去上学。

尽管生活非常困顿，普洁一家子却都很支持普洁去接受教育。

去年冬天的时候，外婆曾对关野说，受教育很重要，不受教育，将来就会很辛苦，最后就会过得毫无意义。

今年春天，小普洁就要去上学了。

她特意穿上了崭新的红皮鞋，扎了两根鲜艳的大红花鞭子，牵着舅舅的手一蹦一跳地去学校报道。

在草原长大无拘无束的孩子，上起课却是那样的认真。

听到老师说只要成绩好，想做哪行都可以的时候，普洁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向往。

舅舅在门口偷偷看着认真上课的普洁，还没有放学，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庆祝她上学的糖果交给了她。

红彤彤的糖果里，藏着的是这一家子对未来的希望。

而普洁，就是那个希望。

普洁原来想成为一名老师，如今她改变了志向。

她想要成为一名口译。

或许是因为跟荒野的偶遇，改变了她对世界的认知，她想要去更远更大的地方看看。

关野相信，她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们约定，等普洁学会了日文就在日本相聚。

四年之后，关野结束了自己的探索之旅回到了大草原。

算了下日子，今年小普洁就要小学毕业了。

可迎接的他的，只有小表弟和笑意不复存在的外婆。

普洁过世了。

在毕业大考的前一天，她在回家途中发生了交通事故。

当时她还心心念念想要成为一名日文口译。

这种无言的悲伤如此沉重，最后的最后，纪录片留给大家的只有普洁和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人世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那天说再见的时候，普洁不知疲倦地对着镜头挥舞着小手臂，她是如此不舍，又是如此盼望着下一面的见面。

谁也没想到，那次见面就已经是最后一次。

苦难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降临在这个并不富裕的人家。

强壮如牛的蒙古母亲会死在她朝夕相对的烈马的蹄下，明慧潇洒的小女孩会因突如其来的车祸没了声息。

“大地是最大的一块磁石，生命的世界只有薄薄一层，像皮肤紧紧贴附在大地上，一步也不敢擅离。”

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显得那样脆弱不堪，谁也不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

对于顺天应地、自律慎微的牧民来说，这种动荡和不安感更为明显。

纪录片里，普洁一家宰杀羊的时候，会小心地捏住羊的动脉让它尽量没有痛苦地死去。

放血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深怕鲜血玷污了大地母亲。

他们敬畏生命，敬畏自然，敬畏神明。

同样的牧民的青春、梦想、希望……也都奉献给了大地。

或许，草原上的儿女，生于草原，最后所有的一切也会被草原带回去——

再见了，马背上的小女孩。

再见了，周四生的天之娇女。

再见，普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