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死”了空巢老人?
01
守着一份朝九晚五,双休日的无聊工作,对我一个大龄剩女来说,自由并快乐着。
今天一如既往,下了班,沙发一躺,随手摸出一本书来读,没有任何人能打扰我的宁静和心灵上的怡然自得。
当夜色慢慢浸过来时,我合上书,伸个懒腰,走向阳台。
窗外是一条马路,又窄又忙的马路,每天这时候,我差不多幸灾乐祸地看着各种碰撞和喧嚣在街上上演。
我排斥着拥挤,也排斥着碰撞,尤其是和男人,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灵魂上的碰撞,都是我竭力回避的。
让我信任男人,比信任圣经还难。
七大姑八大姨极力撮合一次次相亲,心操成肉末,见我不为所动,只好去忙自家的一地鸡毛,不再过问我。
至于我爸妈,在我“威胁”之下,只是黑着脸偷偷叹息罢了。我的狠话就是——再唠叨,信不信我带一个女朋友回家登记!
其实,真相只有一个——我就是一个崇尚自由的不婚主义者。
爸妈这一辈子,天天争吵打斗,像一对怨偶,至于我七姑八姨,哪个不是鸡飞狗跳,为蠢男人生儿育女,又为儿女鞠躬尽瘁?
我怀疑,她们对于我的生活方式,充满羡慕嫉妒恨,所以企图将我拉入她们的处境。
02
婚姻从来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不婚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
因为我对自己足够了解——我爱自己,胜于爱一切。我很难包容别人,更不要说为谁而改变。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不,我为自己而容。
一双袜子,一条睡衣,我可以跑遍全城,精挑细选。
更不用说衣柜里的几十套裙子,各种款式,各种材质,丝的,棉的,纱的,麻的,涤纶的等,应有尽有。
闲来无事,我就一条条的试穿,对着镜子,欣赏镜子里美丽出众的女子。
孤芳自赏,我是表演者,也是唯一的观众。
昨天巡店,新入手一条粉紫色长裙,V领高腰,真丝面料,手感细腻凉滑,长可委地,是大品牌的限量版,几乎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这样华美娇贵的材质,是不可以用洗衣机来糟蹋的,早上出门上班前,手洗好的,就挂在阳台的右边。
我抬头看了看,晾衣架不见裙子的踪迹,难道又掉下一楼去了?
路灯昏暗的光,照在一楼瓦蓝色的雨搭上,模模糊糊的,好似裙子的暗影。
03
脑海忽然闪过一张慈祥的笑脸。那是一个六七十岁的阿姨,脸似古月,白净圆满,一笑起来,像一盏明媚的向日葵。
一个月前的傍晚,大概比现在早一点的时候,我下楼捡掉在一楼院子里的床单。
在那之前,我从来不曾和周围的邻居们有过任何交流,每天电梯里遇见,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点头,都不曾有过。
我不是高傲或者冷漠,我只是患了社交恐惧症。
比如论文答辩时,望着几个大师雪亮的眼神,我说的每个字都在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尽管我做了充分的准备。
事后,被我那头发斑白的导师狠狠批评教育。
可是批评有用吗?只会让我更加紧张。
所以,那个晚上,当我站在一单元101门口,敲门的动作让我极其纠结。
用左手还是右手?敲几下合适?中间间隔几秒?
我手心冒汗,绷着呼吸,心脏几乎和空气一起静止。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身后窜过来两条狗,一黄一黑,他们围着我打圈低吠,把我围在中心。
“走开,快走开!”,我吓得跺着脚,抱着膀子,身体缩成一团。它们伸着舌头,灰色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嘴角流着粘液。
我对狗向来又爱又怕。
很久以前,家里曾有过这样的一条狗,站立起来足以到我头顶,每次晚自习回来,它哒哒跑过来,兴奋的朝我身上扑,舔我的裤腿。
它的迎接方式每每让我很惊悚,后来狗被人打死,我又难过伤心不已。
“呔,大宝,二宝,过来!”一声轻喝,两只狗立刻飞奔过去,围着来人跳跃。
危机解除,我的冷汗刷地顺着脊背而下。
回头细看,却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正冲我和善地笑着走过来。
她中等身材,微胖,一头微卷的银发,蓝色针织短袖衫,乳白色七分裤,没有普通老太太惯有的邋遢和萎靡,显得精神矍铄。
一楼属于别墅户型,带有前后院,不像其他住户,要经过单元大厅。
我出现在她的门口,如此突兀,她打量着我,问道:“请问,您是有事情吗?”一口地地道道的普通话。
“我,我的床单掉在你家院子里。”我忙不迭地解释,警惕地盯着又围上来的狗。
“没关系,我家的狗不咬人,特别通灵性”。
她边说边走过来,右手手腕上吊着一串钥匙,左手则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沉沉地几乎要拖到地上,里面是一个哈密瓜和几个苹果。
“姑娘,帮我提一下,我来开门。”
她把塑料袋转移到我手里。我接过来,挺沉的一袋子,她手心一道深深的勒痕。
她皱着眉头翻找着钥匙,像在做一道难解的选择题。一连试了三把,才发现目标。
不知是眼花,还是黄昏光线太暗,她抖着手,试了几次,才插进锁孔。
“抱歉,姑娘,让你久等了,人老了,眼也老啦!”她边打开门,边叹气。
“阿姨,是我打扰了您啊,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我不好意思地说。
04
门打开了,里面昏黑一团,老太太在左边一阵摸索,整个屋子瞬间被点亮。
客厅里悬挂着两盏中式吊灯,古朴典雅,发出暖暖的日光,洒在一套线条简洁,色泽滋润的红木家具上。
整个客厅成南北走向,靠东面的墙上放着一张餐桌,四把高靠背椅子围着餐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一套家庭影院的设备也是靠东墙摆放,被镂空绣花的白色方巾盖着。
脚下的浅咖色暗花的大理石瓷砖菱形铺设,反射着悦目的光线。
这装潢极其考究,把我震撼住了。
没想到一个老太太住着这样豪华而整洁的房子。脑海瞬间闪过我的房间,相比之下,我那就是简单到简陋的窝而已。
这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老太太的生活碾压了青春年少的我,还有自以为是的骄傲。
“哎呀,阿姨,您的房子太漂亮啦,是您一个人住吗?”我环顾四周,衷心地赞叹道。
“现在就我一个人住。房子是我家大儿子买的,两年前他们都移民美国了。”
老太太笑得满脸像绽开的向日葵,眼角的皱纹里都散发着幸福的味道,
她从衣架上拿了一个大长刷子,上上下下刷一遍并不看得见的灰尘。
手上吃疼,我这才想起手里还拎着一袋沉沉地水果,连忙把它放在餐桌上。
餐桌旁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那应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家人在别墅的花园里拍摄的。
老太太一身黑色金丝绒镶边旗袍,端坐在皮椅上,怀里搂着一个六七岁的可爱女孩。
她的右边站着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带着浅咖啡的眼镜,深邃睿智的眼神摄人心魄。
她的左边是一个穿着孔雀蓝的连衣裙的美丽女子,她画着精致的妆容,露着优雅迷人微笑。
好幸福的一家人!我羡慕地盯着照片良久,欣赏着他们破镜而出的美满。
“这是我在美国时候拍的,在那边住不惯,还是回来好啊!”老太太大概看我专注地盯着照片,在我背后解说,打断了我的神思。
“这是您和大儿子一家?”我回头问。
“对,这是老大家,”老太太点点头,随手拉一把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继续说道,
“老二是个姑娘,在广州安家落户了。小儿子一家在厦门,做国际贸易的。老头子去世早,还好孩子们都懂事。苦日子都熬过去啦!
我现在每个月有五六千的退休金,过日子绰绰有余,也不需要他们赡养。”
我听老太太谈吐气度不凡,一打听,竟是退休的高中化学老师。
一个女人靠一己之力培养了三个优秀的儿女,真佩服她的勇气和超强的能力。
05
我们说话的当儿,两只狗一会儿跑到阳台的院子里,一会儿跑过来扒着老太太的腿,头朝她怀里蹭。
她低头宠溺地抚摸着油亮光滑的皮毛,笑道:“现在啊,这两个也是我的孩子啦,大宝,二宝,是不是啊!?”
两只狗争宠似的,挤到她的怀里,摇头摆尾。
“ 它们看上去好威猛,是什么品种?”
“哪个品种我也说不清,它们是我去年捡来的流浪狗。黄色的大宝是先捡到的,黑色的二宝是后来的。”
“看它们的样子,怕是饿了,我去去就来,抱歉。”
她对我笑了笑,站起身来,从桌子上的袋子里拿出一大包颗粒状的狗粮,穿过客厅,向院子里走去。
我这是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跟着她走到院子里。她打开院子的灯,一刹时灯火阑珊中。
我看到一个匠心独具的小花园。碎石子路两边种的一些兰草,已经开出鹅黄色的花朵。
靠东墙上,是三层不锈钢货架,琳琅满目的花盆里,养着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
一墙的爬山虎,像是她们的陪衬。而我的床单则落在西墙边的一棵一人多高的木槿上,在花枝上摇摇欲坠。
靠客厅的廊下一角,放着两只高大的正方体的狗笼。
老太太往地上的白瓷盆里倒了一些狗粮,两只狗欢快去跑过去。
拿到床单,我不便久留,便打算告辞。于是,我走到她身边道别:“阿姨,打扰您老啦!我上楼去了!”
“再坐一会儿,聊聊吧,楼上楼下的这么近,不急,不急!”她眼神晶晶亮,热切地望着我,
“来,沙发上坐会儿,帮我一个忙,看看我的手机咋回事,老是错过孩子们的电话,是不是音量小了,麻烦你给调调吧。”
说着,她拉我坐到沙发上,把手机从裤子口袋掏出来递给我,然后去了厨房。
这款华为手机,恰好和我的同款,很快找到设置,音量原本已经差不多达到80%,我把音量调到最大值。
我调手机的时候,老太太拿出一把水果刀,切开刚买来的哈密瓜,一片片放入餐盘,端过来放在我面前。
“姑娘,来吃块哈密瓜。”她拿出一片,硬塞到我手里。
见我因拘束而谢绝,她拍拍我的手,着急地说:“不许和我客气,在我面前,你就是孩子。”
我只好接过来,捧着手里,轻咬一口,甜到心底和毛孔里。
她咧嘴轻轻笑了,拿起一块陪着我吃。
虽然初次见面,但她给我一种很亲切的随意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治愈了我对陌生人的排斥和抗拒。
她笑容那么温婉,能融化南极的坚冰,何况我只是伪装的冷漠。
一面之缘,她留给我的是来自于陌生人的温暖。
其实,我想,如果可以,找一个相爱的人,生几个乖巧的孩子,也许是不错的人生。
无奈,对的人总是可遇不可求。
骨子里的惰性决定着我不是努力去寻找,而是消极等待。因为我非常确定,我只能享受美满的结果,而无法忍受艰难辛苦的过程。
就像,我喜欢狗的忠心和聪慧,却受不了它们要吃喝拉撒,求关注要抱抱。
06
又一次把衣服弄丢到一楼,老太太会不会取笑我:年轻人啊,怎么这么粗心大意?上次不是告诉你了,要用夹子固定才好!
也许不会吧,毕竟她那么善良和蔼。
晚饭时分,楼道里弥漫在饭菜的香味。
想必老太太此时应该在家,我穿着舒服的平底拖鞋下了楼。
站在月季花夹道的入户门口,我理了理头发,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十几秒,屋里没有一丁点动静,寂静得像是不曾有人住过。
我趴在门上的猫眼里往里看,屋里有明亮的光线,可以断定里面的灯是亮着的。
我又重重地叩了叩门,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应门。
仔细听听,有狗的低吠和扒门声。
可能出门去了散步忘了关灯,不然,以她的热情好客,断不会拒人门外地。
我只好怏怏地回到楼上。站在阳台,夜色浓浓,从我家10楼阳台往下看,越发看不清一楼的状况,仅有小院模糊的轮廓。
后来,吃了外卖的送餐,又有网友约了打王者荣耀,便一头扎进“江湖”,把找衣服的事情抛之脑后。
等第二天醒来,已经中午十点半,火辣辣的太阳照进了窗户。洗漱完毕,简单画了个淡妆,便下楼吃我的早午饭。
出了单元门,经过101的门前,见有一快递员在敲门,便信步走过去。
“你住这里吗?”快递小伙后退一步,看向我。
“我是楼上的,衣服掉进一楼的院子里。”我回道,“我昨天来过,没有人在。”
“我也是昨天打过电话,没人接听,刚才敲门也没人应。”快递小哥说,“再联系不上只能退回了。”
我趴在猫眼看去,屋里的灯光还在亮着,一如昨日。
贴门上细听,有狗叫的声音,虽然隔着门,我听得很真切。如果老太太出了远门,应该会妥当安排人照顾狗才对,况且,大白天的,怎么一直开着灯?
一种不祥的感觉萦绕,我顾不上吃饭,给物业打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大块头的物业人员来到现场,还带着一个开锁公司的。
物业人员对快递员和我说:“你们别走,做个见证,不然,丢了东西,我们说不清。如果是私自进入民宅,我们会被起诉的。”
开锁的是个皮肤苍白,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只见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条长方形的塑料薄片,插入门缝上上下下拉动,游走于缝隙间,靠近门锁处一用力,咔嗒一声,一推把手,大门随之打开。
前前后后,用时不到20秒,专业技术一流。
一行人涌进门里。两只狗冲过来狂吠,被物业大哥赶到院子里,锁在外面。屋子里凌乱不堪,一股异味飘散着。
我们几个人分头检查卧室,厨房,卫生间。
厨房没什么发现,我进入客厅里。物业大哥也摇了摇头,从卫生间出来。
忽然看见快递小哥捂着鼻子,跌跌撞撞从旁边的卧室冲出来,见到我们,他指了一下卧室,随后跑到外面,“呕呕”地吐起来。
物业大哥反应奇快,跑进去看了一眼,立刻回头对我说:“别进来,快报警!”
我从他肩膀下看过去,地上躺着穿着蓝色碎花的睡衣睡裤的人,头发花白,手脚残缺,面容血迹斑斑,紫黑色的血迹和七零八落残肢,涂在大理石地面上。
一刹那,我脑袋里嗡嗡响,腿脚打颤着,一点点退出屋外。
心脏失去节奏的乱跳,我抚着胸口,跌坐在月季花下的马路牙子上。尽管浑身发软,我还是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打了110。
开锁的那位也冲出了,脸色更加苍白。
“太,太惨,了!”他嘴唇哆嗦着,对快递小哥,也像是对我说。
110很快鸣着警笛赶来,迅速封锁了现场。
07
整整两天,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头顶刺目的阳光,街道拥挤的嘈杂声,让我头疼欲裂。
手机里有推送过来的的新闻:
独居老人突发意外身亡,被饥饿的家狗啃食。
很多跟帖评论。
有人大骂子孙不孝,不关心长辈。
有人说是养老制度不健全。
有人主张应该把恶狗杀了。结果,又引发出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回击和辱骂。
——
众生喧哗终将平息,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会有更多的新闻覆盖着这个事件。
而我,也知道,我再也无法住在这里,那一夜夜的噩梦,让我陷入无法自拔的恐惧:
我经过月季花夹道的门口,花枝上挂着那件丢失的裙子,在夜风里摇曳着。
我伸出手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老太太正站在门里招手:姑娘,你终于来啦!进来,进来说会儿话吧!
我神差鬼使似的走过去,她一把握住我的手大笑:哎呀,终于等到你了!
冰凉的寒意霎时间顺着手指传递到全身,一层细密的小疙瘩从每个毛孔冒出来。我想抽出手来,却被死死的握住。
抬头一看,她空洞的两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来。没有下巴的嘴突然发着奇怪的声音和毛骨悚然的呵呵笑声。
我拼命推倒她,后退一步,挣脱了她的钳制,转身就跑。
突然,两只恶狗把我扑倒在地,又长又尖的牙齿穿透我的肩膀,把我向屋里拖去。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别走,陪陪我,陪陪我——
每次夜半,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打开灯,躺着在冷汗淋淋的床上,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和方方正正的房间,像极了空旷的墓室。
忽然特别渴望身边能有一个人相守,说说话,哪怕吵吵架,也是人间的烟火味。
张爱玲够个性,也够独立,最后却孤独得死在出租屋,几天后才被发现,一代才女,落幕时何等凄凉!
不如,找个人嫁了?
可是,到哪里找一个三观合,共生死的人呢?
然而,即便找到又如何?总有一个先走的幸运儿,倒是苦了长命的那一个。
世人以为养儿防老,现实总是很黑色幽默,儿女不啃老已经是很难得。
老太太倒是儿女齐全,她不肯守在儿女身边,固然是故土难离,也难说没有与子女的代沟和难言的龌龊?
佛说,众生皆苦,诚然。人生如斯,难,难,难——。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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